人文是一个动态的概念,指人类社会的各种文化现象,是人类文化中的先进的、科学的、优秀的、健康的部分。人文是人类文化中的先进部分和核心部分,即先进的价值观及其规范。
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发表《文明的冲突》,使文明一词突然变得重要起来。文化是一个普通大众的日常词汇,文明原来只是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的专业术语,与普通大众毫无关系,与国际关系和未来发展更不靠边。
什么是文明?文明和文化的关系是什么?这个问题越来越成为公共知识的重要关切,甚至成为国际关系的重要关切。即使一个企业家也不能置身度外,必须有自己的解读,努力看懂文明和文化与企业战略具有的内在联系。文明和文化源自中国古代典籍,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元素。近代翻译家把西方学中术的“civilization”和“culture”翻译为“文明”和“文化”,很好的把西方学术思想和中国古典思想结合在一起。
文明与文化是含义近似的词,有时可以互换,但又有微妙的差别,绝对不可互换。文化一词的内涵相对比较固定,文明一词的内涵正在发展之中,不断注入新的含义,甚至倾注了人类的某种梦想和自豪。
西方各国对文明和文化的理解也差距很大,英法二国的文明更接近德国的文化,文化更接近德国的文明。英法把文明看得高于文化,德国把文化看得高于文明,其中的文化心理极其细微。中国人对文明和文化二词的理解在过去更接近德国,而现在更接近英法。同时,世界学术界则更回归中国古代典籍本来的内涵,《易经》“天下文明”的远景越来越被期待。
文明一词经历了三次语义的重大升级。第一次只是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的专业术语,是指原始部落从散居发展出古代城市及其物质遗存,第二次升级是生活中使用刀叉、手帕、痰盂等而产生的卫生习惯的提升及其行为的优雅和礼仪,现在正经历第三次升级,人们更多的从历史长河来看待文明——人类精神成就和物质活动的顶层设计和产生的结果。
文明一词的第三次升级已经倾注了人类的伟大梦想和对未来发展的预期,这不得不与日常生活紧密相关,成为理解今天发展战略的基础视角,甚至已经成为各国角逐的参考系,而不再是冷冰冰的考古学专业术语。文明内涵三次升级的同时,文化却逐渐退居较低层次,指各种非物质的爱好和习俗的点点滴滴。
文化一词被泛化和低俗化是一种新的趋势,文化一词的纯洁性正经受大众的考验,脱离文明的文化越来越没有吸引力。文明具有越来越多的规则性和发展轨迹,越来越多的可预测性,而文化则呈现更多的自由和绚丽多彩。二者应该是很好的结合,把文明和文化统合起来考量显得日益重要。
在发展文明内涵的同时,文化的内涵必须保持它的个性化和优雅情调。文明是骨架,文化是血肉。我们似乎认为,把文化看得更重要的国度更重视传统,把文明看得更重要的国度更重视进步。
文明一词越来越热,这是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发表《文明的冲突》引起的。什么是文明?文明与文化的区别是什么?
《文明的进程》一书的德国作者诺贝特·埃利亚斯说,自古以来很多哲学家对文明一词下过不同的定义,达到300多种,但没有一种定义能够反映文明的本质。
文明和文化是中国的固有概念,西方文化的传入和翻译又赋予这二个固有概念更丰富的内涵。文明一词出自《易经》(尚书也出现过)乾卦·文言:“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古代圣人认为宇宙中有一条真龙在变化,这条龙最初潜藏在深渊中,没有显露出来。这个时候是第一阶段:“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虽然没有显露真容,但蕴藏了生命力(阳气),等待勃发。在摩根看来这是蒙昧野蛮时代,非常低级。但中国圣人对此一往情深,因为它有辉煌的未来。
果然,第二阶段就是“见龙在田,天下文明”,真龙开始登上陆地,整个天下一片光明。比喻人类登上历史舞台,展示智慧的光明。如此用词,可见哲人内心的喜悦。
文明由“文”和“明”二字组合而成。孔子时代,人们还是使用单字为主,道德是道和德二个字,鬼神是鬼和神二个字,阴阳是阴和阳二个字,不可读为一个词组。但《易经易传》已经出现部分组词,文明就是其中一个。要理解文明这个组词,就要理解文和明二个单字。
《说文解字》:“文,错画也,象交文。”文就是一种图像,玉表面交错的纹理,非常美丽,而且能够从表面深入内部。读懂表面的文就能够洞察内部的文,因为纹理是一致的。天文就是天的纹理,人文就是人类社会的纹理,纹理即文理。文就引申为美丽、延续性、内在、优雅、修饰、修养等美好的内涵。
在谥号中,文是最高贵的谥号。周文王是第一个谥号为文的君王。孔子在匡地临难,命在旦夕,于是说:“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周文王创造了伟大的文明,文王死了以后,文明传承的接力棒不是交给我了吗?“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上天将要毁灭(华夏)文明的话,后代子孙就必然会永远失去文王传下来的伟大文明(我今天必将死于匡人之手)。如果上天不会毁灭(华夏)文明的话,匡人没有能力杀死我。
孔子的意思是上天把周文王传承的(华夏)文明的接力棒交给了我,恶人是杀不死我的。如果我被杀死,说明伟大(华夏)文明就要终结了。孔子又解释了“明”:“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贲卦),修养最高的圣人汇聚了天地之德,又统览了日月的光明。明是日月的光明,代表宇宙中全部的光明。
老子说“知常曰明”,把明视为宇宙的真常之道。文和明二字组合为文明,宇宙的法则、宇宙的美丽、宇宙的光明带来的人性优雅、修养、温柔。文明与暴力野蛮正好相反。孔子是第一个明确把自己的使命与(华夏)文明紧密联系的思想家。
最精辟的文章出现在《贲卦》:“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明、文化、天文、人文全部呈现出来。贲是使其美丽,即装饰的意思,却引申出文明的深刻思想。
王弼作注:“止物不以威武,而以文明,人之文也。”这个注解比今天文明的300多个定义更为精辟。魏王弼生活于公元3世纪,只活了24岁,却注解了《易经》、《道德经》、《论语》三部中国文化代表作,而且他的注解十分深刻。
玄学创始人何宴看了青年王弼的《道德经》注后,就停止了注解《道德经》,因为自己无法超越。从王弼对“贲卦”的注解,可以看到天才少年对文明的理解超越了无数后世的大名鼎鼎的学界泰斗。
文明就是使世界更美丽,不用暴力,而是用文明的光辉感化世人,达到天下和洽的美好状态。贲卦的彖(tuàn)辞(断辞,即法官的判决书)说:“贲,亨。柔来而文刚,故亨”。占卦占到贲卦,非常美好,因为用柔来覆盖在刚之上,使有弹性,柔和,人类如能如此,必然其乐融融。在文明社会,每个人都要显示内心本具的柔性,这样人类文明就能延续。
王弼又注:“观天之文,则时变可知也。观人之文,则化成可为也。”人文就是人类文明,人文从哪里来?从观察天文而来。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天文首先产生了寒来暑往,四季变化,正是四季变化,使万物欣欣向荣,人们安居乐业。天文用最微妙的变化来成就宇宙中一切,大地及依附大地的人类知道春耕夏种秋收冬藏,都是响应天文的号召。所以人文来源于天文,这就是人文的重要性。“化成可为”一语对人类文明必然解决各种挑战给出了坚定的答案。
贲卦的象辞说:“山下有火,贲。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折狱。”王弼注:“处贲之时,止物以文明,不可以威刑,故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折狱。”占卦占到贲卦,君子认真处理好政务,但不敢判决犯人。判决犯人被认为是威刑,不是文明。这对于那些认为刑法无所不能的观点是一种坚决的驳斥。
贲卦的卦象是山下有火,人类社会出现文明的火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站在山上,看见山下有火光,就想到了人类文明,这样的联想力真是惊人。
《易经》是以华人祖先丰富的联想力为基础的,把任何一个卦象看成某种暗示甚至是启示。今天的文化学者不可能再有如此的联想力了。这是占卦时代的特征。
从《易经》的乾卦和贲卦,还有王弼的注解,我们知道祖先对文明的定义是,宇宙是有文明的,人类文明来源于宇宙文明。文明的主要特征就是利用感化的内在力量来实现社会的美好愿景,而不是用暴力的手段。
贲卦把文明视为柔性的力量,附着在刚性力量之上,发挥不可思议的作用。让人的内心受到文明之光的照耀必然促进人类社会的发展,实现人类的伟大目标。
文化就是文明之光照耀之下,人性受到柔性力量的鼓舞,潜移默化,彻底改变,从而实现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的转变。中华先祖的文明观和文化观具有丰富的内涵,今天依然具有极大的思想光辉。
理解了中国古代典籍的文明和文化的内涵,再来看西方人是如何使用文明和文化二词的。今天的文明是英文civilization一词的翻译,文化是英文culture一词的翻译。西方学者描述人类现象时经常使用这二个重要概念。
上个世纪初,西方文化和科学快速传入中国,这二个概念十分引人注目。如何翻译这二个重要概念呢?早期翻译家就从中国古代典籍《易经》中找到了文明和文化二个词来翻译,十分传神。由此还引申出天文、人文等概念。
中国古代没有文化这个词,这是由贲卦“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一词转化而来,是指文明的作用能够感化天下所有人。
十九世纪的人类学家摩根把人类发展分为蒙昧、野蛮、文明三个时代,今天人们心目中的文明正是与蒙昧野蛮相对比的高级生活形态。
英文文明(civilization)是从希腊文civis(城市)一词转化而来,文明的主要特征是城市的出现。城市的出现证明较大数量的人口和较完备的组织能力和法制体系的确立。
以城市出现来定义文明是最初的意义。古代出现过很多辉煌的城市,这些城市虽然都不复存在,但遗址还在,通过考古可以获得大量的物质见证和远古生存信息。这样使文明一词具有物质化的倾向。
文化一词来源于拉丁文cult,即栽培之意。很显然,文化(culture)与有教养联系在一起,有文化的人就是有教养的人。欧洲社会中层阶级通过使自己变得有教养而逐渐被上流社会所接纳,教养可以提高自己的社会认可度,改变自己的社交圈子,而且直接影响婚姻和职业晋升,更能获得荣誉感,甚至改变家族的命运。
文化一词具有更多的精神气质,具有哲学、艺术、道德等诸多内涵,而文明具有更多的历史物质遗存的内涵。这样看来文明和文化没有可以混淆的地方,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文明一词具有的物质性来源使它一直局限在考古学领域而不受重视,而文化一词所具有的精神气质使它备受欢迎。但人类学家摩根《古代社会》用文明时代对比蒙昧时代(stage of savagery)和野蛮时代(stage of barbarism),一下使文明一词高尚起来,甚至有超过精神气质极强的文化一词的趋势。
在摩根这里,文明是一种远远高于蒙昧和野蛮时代的人类社会的高级形态,这个含义是城市化这个原始含义引申出来的,而文化只是个人的教养,二者的地位发生了逆转。
按摩根的分类,欧洲、亚洲早就进入文明时代,欧洲各国和亚洲各国都是文明国家,但他们的文化千差万别,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摩根给我们带来了难题,从此之后,人们不知道如何使用文明和文化二个本来不混淆的概念。是文化高于文明,还是文明高于文化?是文化更具有重要性,还是文明更具有重要性?
欧洲各国的发展进程不同,重视的侧重点也不相同。注重文化传统的德国人与更具革命性的法国人对文明和文化的看法正好相反。在文艺复兴时代,法国和英国人文主义者走得很近,几乎不分家,英国人对文明和文化的看法站在法国人一边。
我们暗暗觉得,把文化看得更重要的国度更重视传统,把文明看得更重要的国度更重视进步。如果这样理解的没错,就很好理解德国人与英法之间关于文化和文明何者更重要的分歧。
诺贝特·埃利亚斯说:“‘文明’一词的含义在西方国家各民族中各不相同。首先,这个词在英法两国和在德国的用法区别极大。英法两国这一概念集中表现了这两个民族对于西方国家进步乃至人类进步所起作用的一种骄傲;而在德国,‘文明’则是指那些有用的东西,仅指次一等的价值,即包括那些人的外表和生活的表面现象。”
欧洲上层社会用这二个词来表达自己比普通人具有的优越性。作者集中要告诉读者的是,德国人与英法二国对文明和文化二个概念的理解是不同的,而且大部分情况下是相反的。德国人把文化作为最高等级的概念,把文明作为次一等的概念,仅指生活的外表,而把文化作为深刻的精神内涵和自豪感的来源。英法二国则用法相反。
德国人对文化(kultur)一词的崇敬与德国哲学之父康德有极大的关系。社会在急剧发展变革中,产生了文明和文化二个概念的某种对立。康德敏锐的感觉到这一点。他说:“我们通过艺术和科学达到了很高的修养,我们太文明了,以至于繁文缛节成为了累赘。”
“很高的修养”正是康德心目中的文化,另一方面,康德却把文明与繁文缛节联系起来。康德是道德律令的提倡者,在基督教信仰遭受冲击的时代,康德高举道德律令的大旗来拯救社会的价值观。
每个人都有内在的自觉,听从自觉的道德律令发出的指令,使自己的行为符合社会的共同标准。所以康德说:“道德观念属于文化范畴”,这是他对文化一词的高度赞美,而对文明一词明显带有讥讽。后来的德国文化界继承了康德的定义。到了一次大战以后,德国人找到了厌恶文明一词的新理由,因为英法以文明的名义联合起来对抗德国,并打败了德国。
回顾了文明和文化概念在各国的演化,对比中国古代的文明和文化内涵,就发现翻译家很高明,很好的沟通了中华文明和西方文明的学术思想。但研究中国古代典籍发现,古代典籍的“文明”和“文化”内涵极为深刻,表达了人文主义的无比崇高和人类能够达到的最高成就,二者之间并没有英法和德国的种种矛盾。
文明一词的内涵近几百年一直在演化中,集中表达了人类的自豪和成就感,表达了人类必将冲破一切障碍到达光明的彼岸。文明一词从考古学家的专业术语演化为大众的语言,它不仅指城市的出现和遗存,不仅指个人卫生习惯和排队、微笑、礼仪,而且指人类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能够达到的最高成就。今天人们使用文明一词,含有代表更高的发展阶段的实质内涵。
今天中国人用文明一词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生活行为的优雅得体到自我完善的转变,以及对一个国家和人类的共同命运的关注和伟大愿景。文化一词仅指相对低一等的生活修养和各种非物质爱好。全球文明有更多的一致性,而文化则多姿多彩。各国的美味佳肴都很可口,服装绚丽多彩,歌舞婀娜多姿,但文明的架构力、经济和科学的组织力更趋于一致。
1961年版《法国大拉罗斯百科全书》解释“文明”为:“一指教化;二指一个地区或一个社会所具有的精神、艺术、道德和物质生活的总称”。
1973年版的《大英百科全书》解释“文明”为:“一种先进民族在生活或某一个历史阶段显示出来的特征之总和”。
1979年版原联邦德国《大百科全书》解释“文明”为:“从广义来说,指良好的生活方式和风尚,从狭义来说,指社会脱离了人类群居的原始生活之后,通过知识和技术形成起来的物质和社会状态”。
这些定义充分反映了英法二国与德国对文明和文化的不同理解,但也都缺乏了文明一词最深刻的内涵。这一内涵正在发展中,人类要把心中的光荣梦想和自豪赋予在这个伟大的词汇中,而不是局限在早先的使用刀叉、手帕,客厅放一个痰盂这类优雅生活的点点滴滴。
人类想留下光荣的足迹,供后人甚至外星人瞻仰。人类想把自己曾经的成就留给后来者,但最想留下的不是玛雅神庙、巨石阵这类物质遗迹,而是我们伟大的情怀和在艰难时刻表现出来的无限乐观。更重要的是人类的伟大合作精神、彼此理解和架构精神世界、规范现实世界的能力,同时还包括建立在全球合作基础上的科学技术的创造力和经济活动的组织力。文明一词更重视人类活动更多的公平性和持续性。
摩根《古代社会》和亨廷顿《文明的冲突》正在改变文明一词的原始内涵,而与中国古代典籍的“天下文明”概念越来越接近。绕了一大圈,整个学术界中文明一词从城市化及其遗迹(第一步)、卫生习惯、礼仪(第二步)逐步上升为人类的伟大成就、自豪感和合作精神(第三步)这一无比崇高的精神内涵上来。